Sunday, August 13, 2006

讀 傅 雷 , 見 傅 聰

提及傳雷,頓起敬意。 [傳雷家書]確是洗滴心靈的一本好書。
數年前,曾在公共圖書館借來一閱,受益良多。月初,在大眾書局發現出了增補八萬餘字全新版,是為紀代傳雷夫婦悲憤棄世四十周年而出。毫不猶豫的買下,港幣九十八元。這些天來,一直放在桌面,偶有空閑,即拿來一讀,如穫至寶。今日在蘋果日報得見相關文章,文中提到傳雷的譯作,我想應借來讀讀。此文特抄錄如下︰

2006年08月13日
alway on sunday ︰ 讀 傅 雷 , 見 傅 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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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 雷 與 傅 聰
傅 雷 , 著 名 翻 譯 家 , 與 其 夫 人 朱 梅 馥 在 文 化 大 革 命 期 間 因 不 堪 屈 辱 自 殺 。 傅 聰 , 傅 雷 的 兒 子 , 蜚 聲 國 際 的 鋼 琴 家 。 二 十 歲 離 開 老 家 上 海 , 到 北 京 準 備 出 國 參 加 鋼 琴 比 賽 , 之 後 一 直 留 在 國 外 , 和 家 人 靠 書 信 往 來 保 持 親 密 關 係 。 《 傅 雷 家 書 》 輯 錄 了 傅 雷 寫 給 兒 子 的 書 信 而 成 , 1981 年 初 版 , 其 後 有 多 個 修 訂 版 , 銷 量 逾 二 百 萬 冊 , 解 讀 《 傅 雷 家 書 》 的 書 籍 應 運 而 生 。
舒 非






說 起 來 竟 是 二 十 多 年 前 的 事 了 。 一 九 八 ○ 年 初 我 進 香 港 三 聯 做 「 助 編 」 , 跟 隨 盛 美 娣 大 姐 和 梅 子 先 生 編 書 。 後 來 「 滿 師 」 , 自 己 負 責 。 我 記 得 最 先 任 「 責 編 」 的 書 之 中 , 有 一 本 是 傅 雷 的 《 世 界 美 術 名 作 二 十 講 》 。
這 本 書 給 我 的 影 響 , 可 以 說 是 終 生 的 。 那 真 是 一 本 叫 我 愛 不 釋 手 的 書 。 在 這 之 前 , 我 沒 怎 麼 看 過 這 類 書 , 對 西 方 的 藝 術 家 和 他 們 的 作 品 都 很 陌 生 。 這 本 書 為 我 打 開 了 一 扇 從 未 打 開 過 的 窗 子 , 使 我 看 到 一 片 從 未 見 過 的 美 妙 天 空 , 也 我 第 一 次 嚐 到 親 手 編 輯 出 版 一 本 好 書 的 莫 大 樂 趣 — — 從 此 獃 在 出 版 行 業 二 十 多 年 。 當 年 看 傅 雷 手 稿 , 他 用 的 是 毛 筆 , 寫 的 是 行 書 , 字 體 之 俊 逸 瀟 灑 , 令 人 神 往 。 十 多 萬 字 啊 , 每 一 筆 每 一 劃 都 一 絲 不 苟 。
拿 到 簇 新 的 《 世 界 美 術 名 作 二 十 講 》 , 興 奮 激 動 , 樂 不 可 支 , 我 忍 不 住 對 當 時 的 老 總 蕭 滋 說 : 「 感 覺 就 像 生 了 個 孩 子 ! 」
不 久 之 後 的 一 天 , 父 親 到 三 聯 辦 公 室 來 「 探 班 」 。 老 闆 客 氣 , 請 了 在 隔 壁 的 紅 寶 石 餐 廳 午 膳 。 我 記 得 老 蕭 突 然 開 玩 笑 問 : 「 你 生 了 幾 個 孩 子 了 ? 」 父 親 愕 然 , 他 女 兒 還 未 結 婚 啊 !





後 來 就 見 到 傅 聰 了 。
今 天 回 想 , 的 確 是 一 次 難 得 的 聚 會 — — 當 時 還 是 《 新 晚 報 》 老 總 的 羅 孚 宴 請 傅 聰 和 丁 玲 。 傅 聰 是 來 香 港 開 演 奏 會 , 丁 玲 和 陳 明 接 受 三 聯 邀 請 首 次 訪 港 。 晚 宴 的 客 人 除 了 我 之 外 都 是 名 人 : 劉 以 鬯 、 小 思 、 舒 巷 城 、 葉 維 廉 、 黃 繼 持 、 施 叔 青 、 黃 俊 東 、 潘 耀 明 和 馮 偉 才 。 我 叨 陪 末 座 還 不 夠 資 格 呢 , 我 接 送 丁 玲 , 主 人 就 留 我 吃 飯 了 。 那 是 一 九 八 二 或 八 三 年 的 事 吧 , 我 第 一 次 見 羅 老 總 , 之 後 再 見 到 他 , 已 經 經 過 十 載 風 霜 , 人 事 皆 非 了 。
整 個 晚 宴 最 惹 人 注 目 的 , 我 想 是 傅 聰 。 當 年 的 傅 聰 , 大 概 四 十 多 吧 , 穿 黑 色 西 裝 , 面 是 黑 色 高 領 套 頭 毛 衣 。 臉 很 白 , 臉 盤 很 大 , 讓 人 想 到 「 面 如 朗 月 」 的 形 容 , 兩 道 濃 眉 , 一 臉 微 笑 。 當 時 年 紀 輕 , 只 知 好 看 , 不 懂 形 容 。 現 在 想 來 , 真 是 英 姿 勃 發 , 風 度 翩 翩 。 第 一 流 的 氣 質 加 滿 懷 的 自 信 , 流 露 不 凡 的 魅 力 。
我 留 意 鋼 琴 家 的 一 雙 手 , 手 跟 臉 一 樣 雪 白 , 白 得 很 顯 眼 , 手 指 修 長 。 二 十 多 年 後 , 我 送 還 是 我 做 責 編 的 《 走 出 〈 傅 雷 家 書 〉 ─ ─ 傅 聰 訪 談 錄 》 給 顏 純 鉤 先 生 , 他 認 為 用 「 傅 聰 在 倫 敦 」 的 照 片 做 封 面 效 果 會 更 好 , 「 那 雙 手 有 一 種 無 可 奈 何 的 表 情 。 」 照 片 是 一 九 六 二 年 的 傅 聰 , 去 國 八 年 , 家 國 的 恩 情 , 藝 術 的 前 程 , 多 少 矛 盾 和 徬 徨 都 寫 在 臉 上 , 真 是 「 一 臉 憂 傷 , 無 盡 心 事 」 。
到 了 我 見 到 傅 聰 , 時 間 又 飛 轉 二 十 個 年 頭 , 他 已 經 沒 那 麼 憂 傷 了 , 至 少 表 面 如 此 。 在 那 個 觥 籌 交 錯 的 夜 晚 , 傅 聰 健 談 而 幽 默 , 是 談 笑 風 生 的 中 心 。 但 整 個 晚 宴 最 精 彩 的 , 我 想 是 傅 聰 和 丁 玲 的 對 話 。
可 惜 沒 記 日 記 , 具 體 的 語 言 已 不 復 記 得 , 只 是 很 明 顯 的 察 覺 到 , 這 兩 位 當 晚 最 重 要 的 人 物 , 一 整 晚 話 不 投 機 , 言 語 間 還 有 一 點 火 藥 味 。




一 九 ○ 四 年 出 生 的 丁 玲 , 首 次 來 港 應 該 是 七 十 八 高 齡 了 。 寫 過 《 莎 菲 女 士 日 記 》 的 女 作 家 , 本 是 浪 漫 甚 至 有 點 頹 廢 的 湖 南 女 子 , 我 想 像 年 輕 時 的 丁 玲 是 漂 亮 而 潑 辣 的 , 臉 圓 圓 的 , 眼 睛 大 大 的 , 很 有 神 采 ( 傳 言 延 安 時 期 的 毛 澤 東 愛 上 她 , 贈 她 「 昨 天 文 小 姐 , 今 日 武 將 軍 」 的 詩 句 。 但 是 丁 玲 偏 偏 不 愛 毛 , 卻 愛 彭 德 懷 ) , 一 生 充 滿 傳 奇 又 歷 盡 坎 坷 。 到 了 我 有 緣 見 她 之 時 ( 晚 餐 之 後 我 扶 她 上 天 橋 , 忘 了 是 劉 以 鬯 還 是 施 叔 青 開 玩 笑 說 : 「 舒 非 , 你 應 該 寫 首 詩 , 就 叫 〈 扶 丁 玲 過 天 橋 〉 。 」 ) , 她 已 歷 經 丈 夫 胡 也 頻 被 殺 、 坐 完 國 民 黨 的 牢 又 坐 共 產 黨 的 牢 、 一 九 四 九 年 之 後 受 重 用 當 大 官 、 一 九 五 一 年 獲 斯 大 林 文 學 獎 、 被 打 成 「 反 黨 集 團 」 首 犯 、 下 放 勞 改 長 達 二 十 年 、 又 復 出 掌 權 ; 和 至 交 沈 從 文 鬧 翻 等 等 。
我 至 今 想 不 明 白 丁 玲 是 有 意 在 眾 人 面 前 表 現 她 的 「 黨 性 」 立 場 , 與 「 叛 國 」 的 傅 聰 劃 清 界 限 ( 當 年 內 地 文 壇 還 很 左 , 遠 沒 有 今 天 開 放 , 而 我 的 確 也 察 覺 到 公 眾 場 合 中 跟 私 底 下 的 丁 玲 有 很 大 的 不 同 ) , 還 是 真 的 認 為 西 方 音 樂 沒 甚 麼 了 不 起 ; 或 者 在 北 大 荒 生 活 了 那 麼 長 時 間 的 她 , 再 也 看 不 慣 傅 聰 的 洋 派 作 風 ? 總 之 , 我 感 覺 到 丁 玲 言 語 間 的 不 屑 。 當 然 , 住 慣 倫 敦 的 傅 聰 是 不 會 有 激 烈 反 應 的 , 對 丁 玲 的 冷 嘲 熱 諷 也 只 是 一 笑 置 之 。




再 一 次 見 到 傅 聰 , 是 一 九 九 一 年 的 夏 天 。
那 個 夜 晚 , 我 去 看 香 港 話 劇 團 演 的 《 傅 雷 與 傅 聰 》 。 這 是 個 悲 劇 , 寫 的 是 文 革 期 間 傅 雷 、 朱 梅 馥 夫 婦 如 何 被 迫 害 至 死 。 時 空 交 錯 , 觀 眾 看 到 父 子 、 母 子 在 自 盡 前 的 悲 情 對 話 , 也 寫 到 父 母 雙 亡 之 後 , 亡 魂 到 歐 洲 去 找 魂 牽 夢 縈 的 兒 子 。 未 看 戲 之 前 , 我 讀 了 沈 鑒 治 「 倫 敦 行 」 的 文 章 。 原 來 沈 太 太 袁 經 楣 是 傅 聰 太 太 卓 一 龍 的 同 學 , 兩 家 人 素 有 往 來 。 在 傅 聰 家 做 客 的 沈 鑒 治 問 傅 聰 , 回 不 回 香 港 看 《 傅 雷 與 傅 聰 》 ? 傅 聰 長 嘆 一 口 氣 , 說 : 「 我 和 爸 爸 都 不 懂 粵 語 啊 , 怎 麼 看 粵 語 話 劇 ? 」
沒 有 想 到 在 大 會 堂 的 劇 院 我 還 是 見 到 了 傅 聰 , 而 且 很 巧 , 他 就 坐 在 我 的 前 面 , 中 間 隔 一 道 走 廊 — — 他 是 開 幕 的 前 一 分 鐘 才 進 場 的 , 但 我 一 眼 就 認 出 來 了 。
那 個 戲 有 十 一 場 , 足 足 兩 個 半 小 時 , 我 看 到 傅 聰 一 整 晚 只 有 一 個 姿 勢 , 就 是 側 身 體 用 手 托 沉 重 的 腦 袋 , 好 像 一 座 雕 像 。 一 身 黑 衣 , 襯 得 手 指 分 外 雪 白 修 長 。 而 那 張 「 朗 月 」 般 的 臉 , 被 一 綹 耷 下 來 的 頭 髮 遮 住 了 … …




重 讀 《 傅 雷 家 書 》 ( 加 了 八 萬 多 字 的 全 新 增 訂 本 ) , 有 一 部 份 文 字 讀 來 令 人 特 別 心 酸 。 那 是 做 母 親 的 不 只 一 次 寫 信 給 兒 子 , 說 父 親 身 體 一 天 比 一 天 差 , 家 經 濟 不 好 , 想 買 些 營 養 品 , 又 怕 加 重 兒 子 的 負 擔 。
讀 過 《 傅 雷 家 書 》 的 人 都 知 道 傅 雷 是 那 種 鐵 骨 錚 錚 的 人 , 如 果 不 是 如 此 狷 介 孤 傲 、 不 肯 妥 協 的 性 格 , 他 們 夫 婦 不 會 不 堪 屈 辱 而 雙 雙 自 盡 。 在 我 心 目 中 , 朱 梅 馥 是 賢 妻 良 母 的 典 範 , 那 種 美 麗 溫 厚 善 良 賢 淑 , 時 時 處 處 以 丈 夫 、 兒 子 為 重 為 先 的 作 風 , 可 以 說 是 達 到 了 中 國 傳 統 婦 女 品 格 的 最 高 境 界 。 難 得 的 是 她 在 精 神 上 又 如 此 熱 切 追 隨 丈 夫 和 兒 子 , 在 文 學 和 藝 術 的 道 路 上 努 力 以 赴 。
這 樣 一 位 媽 媽 , 要 寫 信 向 千 里 之 外 的 兒 子 訴 苦 伸 手 , 你 說 有 多 麼 的 艱 難 。
手 頭 有 一 本 傅 雷 譯 羅 曼 . 羅 蘭 的 《 約 翰 . 克 里 斯 朵 夫 》 , 1957 年 初 版 , 沒 寫 印 數 , 到 1980 年 第 一 次 重 印 已 經 是 35 萬 冊 。 所 有 在 內 地 生 活 過 的 人 都 知 道 , 《 約 翰 . 克 里 斯 朵 夫 》 是 一 部 影 響 內 地 幾 代 知 識 份 子 的 書 , 總 印 數 應 該 上 百 萬 吧 ? 只 要 一 本 書 分 版 稅 一 塊 錢 就 很 可 觀 了 , 還 有 其 他 幾 十 部 羅 曼 . 羅 蘭 和 巴 爾 扎 克 , 都 是 當 時 內 地 青 年 追 讀 的 暢 銷 小 說 , 怎 麼 譯 者 傅 雷 會 鬧 窮 呢 ?




上 個 世 紀 的 九 十 年 代 末 , 我 還 見 過 傅 聰 一 次 。 那 是 因 《 傅 雷 家 書 》 的 版 權 事 情 , 和 一 位 同 事 到 半 島 酒 店 去 找 他 , 而 他 也 像 當 年 一 樣 , 來 香 港 開 演 奏 會 。
我 見 到 的 傅 聰 明 顯 的 老 了 , 臉 龐 不 再 像 「 朗 月 」 , 有 了 很 多 黑 斑 。 最 令 我 吃 驚 的 是 一 雙 手 用 紗 布 重 重 包 纏 , 傅 聰 說 那 是 中 藥 治 療 。 他 領 我 看 一 個 臉 盆 , 面 是 褐 色 的 中 藥 湯 , 說 每 天 要 浸 泡 好 幾 個 鐘 頭 。 原 來 傅 聰 的 十 指 嚴 重 勞 損 , 是 長 年 刻 苦 練 琴 所 致 , 疼 痛 入 心 。 他 說 西 醫 建 議 他 做 手 術 , 但 是 有 風 險 , 風 險 是 可 能 敏 感 度 差 , 彈 不 好 琴 。 他 不 願 承 擔 這 個 風 險 , 只 好 求 助 中 醫 。
我 們 談 得 很 好 。 門 鈴 響 了 , 進 門 的 是 傅 聰 的 太 太 卓 一 龍 。 之 前 我 已 經 知 道 卓 一 龍 是 鼓 浪 嶼 人 , 份 屬 同 鄉 , 更 感 親 切 。 但 看 來 卓 一 龍 是 個 嫻 靜 不 愛 說 話 的 鋼 琴 家 , 她 說 自 己 不 大 能 說 閩 南 話 了 。
在 半 島 酒 店 的 套 房 內 , 我 看 到 的 傅 聰 對 太 太 噓 寒 問 暖 , 無 微 不 至 , 是 位 細 心 體 貼 的 好 丈 夫 。




中 國 已 經 很 難 找 到 像 傅 雷 這 樣 嚴 謹 的 翻 譯 家 了 , 他 的 譯 筆 難 以 超 越 。 在 《 家 書 》 我 們 看 到 , 他 每 翻 一 部 作 品 , 都 要 找 遍 跟 原 作 者 有 關 的 資 料 或 評 論 來 細 讀 。 一 年 只 翻 十 多 二 十 萬 字 , 精 雕 細 琢 。 有 人 找 他 譯 別 的 作 品 , 他 說 自 己 文 字 和 氣 質 都 不 近 , 那 個 作 品 楊 絳 楊 必 姊 妹 來 翻 更 為 合 適 。
中 國 也 很 難 找 到 像 傅 雷 這 樣 的 父 親 了 , 為 導 孩 子 長 篇 累 牘 的 寫 家 書 , 最 長 一 封 竟 逾 八 千 字 , 還 是 蠅 頭 小 楷 。 當 然 現 在 的 孩 子 也 不 可 能 像 傅 聰 , 受 得 了 父 親 的 語 重 心 長 喋 喋 不 休 。
這 些 都 不 是 最 重 要 的 , 最 重 要 的 是 那 份 執 和 精 神 。 「 做 人 第 一 , 其 次 才 是 做 藝 術 家 , 再 其 次 才 是 做 音 樂 家 。 我 說 的 『 做 人 』 是 廣 義 的 : 私 德 、 公 德 , 都 包 括 在 內 」 , 「 或 許 這 個 原 則 對 旁 的 學 科 的 青 年 也 能 適 用 」 。 二 ○ ○ 六 年 七 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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